特稿｜顿涅茨克：一座城市，八年悲鸣（下）

发布时间：2025-04-24　点此：656次

“建构”乌克兰

假运用带有关键词的小卡片符号任何一本大部头的乌克兰史，顺手翻动便可瞥见“种族清洗”、“饥馑”、“内战”、“叛变”等鳞次栉比的词条滑出册页。当下抵触中的两边大约都会赞同，如此寥寥几个严寒严酷的词汇高度归纳了脚下广袤土地上数百年来的恩怨羁绊，但谁才是受害者，则是阵线两边的人们近乎永久无解的辩题。

乌克兰人的前史纵然久矣，但在绵长的岁月中，乌克兰具有独立的国家方位至今只要30多年。跟着苏联的国家构成和意识形态分崩离析，乌克兰人早年被压抑的身份言语开端在政治和文明生活中浮出水面。

新乌克兰精英在实践中采用了两种不同的战略：一是推进乌克兰的“民族复兴”，这意味着施行一系列依据言语和国家前史神话的“乌克兰化”方针，乌克兰前总统克拉夫丘克、尤先科和波罗申科都持这种观念，他们的方针是在立法、安排和身份层面直接运用乌克兰元素替代苏联遗产。在这套言语中，20世纪以来的乌克兰被描绘成苏维埃-俄罗斯帝国主义的受害者，它梦想着康复国家独立、回归“欧洲大家庭”。

英国的东欧问题研讨专家萨科瓦曾就乌克兰的国家建构问题作出总结，将持这种思路的精英们称为“一元论者”（The Monists）。他们笃信只要依托民族主义言语发动，才干走完现代乌克兰国家建构的最终一步。而这种思路又与大西洋主义主导的欧洲一体化进程（The Wider Europe）结合起来，信任一个全新的乌克兰国家有必要彻底融入一个亲美的、跨大西洋的欧洲，并成为它的东界，比乌克兰更东的俄罗斯将被扫除在这样一个新欧洲之外。

特米洛夫一向是乌克兰参与欧盟和北约的活跃支撑者，他与情投意合的搭档一起以为，乌克兰的未来在欧洲及欧洲-大西洋一体化。“乌克兰应该成为一致的欧洲的一部分。”特米洛夫称，“这不仅仅是在安排层面上，咱们还要与欧洲其他国家同享相同的生活方式、他们的政治制度、经济形式、文明等。”在这一问题上的坚决态度让特米洛夫在2014年“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自行宣告“独立”后引起了一批人的敌视，他被列入了“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当局的黑名单。

2002年，特米洛夫曾与搭档一起参与时任北约秘书长乔治·罗伯逊在乌克兰的讲演。与特米洛夫这类知识分子对应，乌克兰精英中还有一些人被萨科瓦称为“多元论者”（The Pluralists），他们着重乌克兰自身的民族文明多元性：现代乌克兰所在的这片土地自古就是许多民族的家乡，乌克兰人、俄罗斯人、犹太人、波兰人、匈牙利人、鞑靼人和希腊人都在此落脚，不同区域间差异巨大，本不合适单一的民族国家建构形式。因而乌克兰的现代国家建设应活跃考虑到当地的自主性，容纳不同民族、言语和文明。至于乌克兰未来在欧洲大家庭中的方位，则应承受“大欧洲”（the Greater Europe）的理念，淡化亲美的大西洋主义色彩，以欧洲大陆国家与俄罗斯的宽和为根底，寻求一个“从里斯本到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持久和平的欧亚大陆。“多元论”思路在乌克兰独立后的第二任总统库奇马和后来的亚努科维奇任期上得到了必定表现。他们采取了较折中的身份方针，期望平衡苏联年代遗留下来的苏俄、“小俄罗斯”及乌克兰言语，保护政治现状。

库奇马时期，乌克兰政治精英刻画的国家前史起点不是神话中的“千年国家”，甚至不是1917年时刻短的独立测验——乌克兰人民共和国（乌克兰近代前史上第一个民族国家），而是前苏联领导人勃列日涅夫年代的乌克兰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亚努科维奇则倾向于考虑将这一时刻进一步回溯到二战时期。

2013年末，亚努科维奇间断与欧盟签署政治与自在交易协议并强化与俄罗斯联络的举动引发了乌克兰“广场革新”。跟着糜烂丑闻缠身的亚努科维奇垮台，“多元论者”期望建构的折衷主义前史开端退出舞台。波罗申科任上，乌克兰精英开端了一段更为急进甚至矫枉过正的“前史抹去运动”。

2013年，抗议者就现已推倒了基辅舍甫琴科大道上矗立的列宁雕像，市中心的书店最显眼处往往摆放着二战期间“乌克兰民族主义安排”首领班德拉的书——在苏联叙事中，他是与纳粹协作的法西斯。2015年，波罗申科同意“去共产化”法案，规则了乌克兰20世纪前史的官方版别，一起开放了前克格勃档案，用“第二次国际大战在欧洲”替代了苏联与俄罗斯运用的“巨大的卫国战役”……

这些“向曩昔宣战”的行为，让与特米洛夫年纪相仿的顿涅茨克人亚历山大·科夫曼感到愤恨又沉痛。“乌克兰正在否定前史，一些纪念碑和大街被从头命名，像我祖父这样从前与德国法西斯侵略者作战的英豪，现在被称作是乌克兰的敌人……这样的工作正在乌克兰产生。”在一次采访中，亚历山大激动地对汹涌新闻（www.thepaper.cn）表明。

与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相同，亚历山大也身世东乌，他的家庭也带有犹太布景。但他挑选了与泽连斯基截然相反的路途，在“广场革新”后致力于推进顿涅茨克“独立”，他曾担任“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首任“外长”。亚历山大坦言，自己确实是苏联体系的追随者和崇拜者。在他看来，不管供认与否，不管身在何方、讲什么言语，苏联遗产几乎是全部乌克兰人可以同享的仅有前史遗产。

乌克兰的“去苏联化”在亚历山大这类人中引发的怒火中烧是清楚明了的。在他们看来，已然基辅政府从头树立一套与东乌“无关”的前史叙事，那么不乐意承受它的人也有权进行某种批改。“否定苏联的回想那就应该脱节关于苏联的全部，包含苏联时期的工业根底和根底设施。”亚历山大说，“寻求‘去俄化’也应该放弃俄罗斯的全部，特别是自叶卡捷琳娜二世（1762年至1796年在位）以来取得的土地。”

但不管顿巴斯的基辅政府反对者作怎样想，2014年景为了一个分水岭，两边都现已无法掉头。自从那时起，乌克兰内部所谓“一元论”和“多元论”的争辩已变得毫无含义，东乌两个“自治区域”与基辅由此进入了一个长达八年的抵触循环。2022年的俄乌抵触不过确认了两边内部早已构成的一致。

关于米哈伊尔这样的西乌年青人而言，乌克兰“向西看”成为了一个逾越经济和名利考量的永久选项，“要挑选一条欧洲的路途，而非俄罗斯的路途。”依据乌克兰民调安排本年2月发布的数据，68%的受访者支撑乌克兰参与欧盟，达前史新高。

俄罗斯对乌克兰建议的“特别军事举动”彻底将“一元论”者的声响变为乌克兰全国不可逆转的一致。在敌人十万火急时，因为言语、宗教和前史遗产等纵横交错的深入不合而割裂的乌克兰国民，开端实在萌宣告一种一起的决计。

乌克兰西部城市文尼察，一个鸟窝被涂成了乌克兰国旗的色彩。米哈伊尔供图八年窘迫假使说身处西乌的米哈伊尔和特米洛夫在2014年之后成为越来越坚决的乌克兰爱国者，那么留在顿涅茨克的卡丽娜也相同阅历了一个政治认同自我强化的进程，只不过她的方向相反。

在2014年从前，各种查询显现，顿巴斯的大部分民众当然珍爱俄罗斯文明和言语遗产，但仍然期望文明认同问题在乌克兰国家的框架下处理，而非寻求独立。“广场革新”后的一系列事情才导致对立激化，本来当地的俄语人口内部也产生了割裂。

在卡丽娜看来，基辅的政客们从“广场革新”开端就没有仔细考虑过将东部的俄裔人口归入乌克兰国家，给予相等公民方位的选项。这以后八年，许多顿巴斯人只能感遭到来自基辅的推力，吸引力全无。

“2014年广场政变后，乌克兰议会仓促组建了一个‘后政变政府’。在这个所谓的‘联合政府’中，部长职位的分配呈现严峻不平衡。”卡丽娜站在东乌别离主义者的视角上回想道，“那是我第一次坚信基辅政府无法代表我。”

萨科瓦在书中对此评论称，其时乌克兰议会如此布局是为了强化“广场革新”的“成功果实”，一起挫败将乌克兰未来政治开展归入更具容纳性的多元化轨迹的建议。

具体地说，由21个成员组成的内阁中，只要两人来自乌克兰东部和南部区域，其他人都来自西部。不仅如此，还有8个适当中心的部长职位被右翼政党全乌克兰联盟“自在”（Svoboda）和“右区”一度归入囊中，其间包含数个担任国家安全、国防、司法和查看体系的要职。但是，后来同年5月的大选中“右区”和全乌克兰联盟“自在”只取得了0.7%和1.16%的选票。

卢、顿两地其时还不满波罗申科政府成心推延推举日期，固执尽早自行推举当地官员，成果遭到基辅和西方反抗。基辅随后取消了在卢、顿两地的各种国家行政服务和福利、薪酬和养老金发放，以及此前许诺给予两地的特别方位。自此卢、顿开端“自行管理，承当国家功能”。

另一个引爆敌对对立的要素是言语问题。曩昔八年间，乌克兰从政府到民间都在大力推广乌克兰语，一起将俄语降格。在广阔神往欧洲文明的年青人集体看来，讲乌语更是一种政治表达和身份宣示。许多以俄语为母语的人口开端改说乌克兰语，显现乌克兰认同。

将时刻拉回到“广场革新”，当年街头上那些身披欧盟旗号，大声疾呼标语的年青市民中，适当一部分人以俄语为母语，他们的乌克兰语仅仅后天习得，运用并不流利。即使经过8年的乌克兰化之后，仍然可以在广泛撒播于交际网络上的战地视频中发现，反抗俄军进攻的乌军战士中有不少人仍在运用俄语。

2014年之后，萨科瓦口中的“一元论者”在乌克兰国内政治争辩中取胜，乌克兰语成为仅有官方言语，俄语则是私家交流场合运用的言语。政府开端将俄语视为少量民族言语，俄语报纸和电视台被逐步封闭，或转而运用乌克兰语。但依据2000年代的人口普查，近80%的乌克兰人自视为俄语的母语运用者，视自己为俄裔的人口占比则为18%。

到了2022年，乌克兰政府控制区内现已没有一所中学或大学供给俄语授课的课程。“乌克兰恐怕是国际上仅有一个将运用者占总人口份额最高的言语视为‘少量民族言语’的国家了。”卡丽娜对此嘲讽道。

卡丽娜在顿涅茨克大学学习的是前史专业，在校园未割裂从前，她从前与特米洛夫和米哈伊尔同在一个学院。“我最不能了解的，是这些一向以为苏联年代乌克兰言语和文明遭到彻底虐待的俄族教师和学生，现在他们跑到基辅一边，发现自己的母语也成了边际言语，他们真的高兴吗？”

基辅与东乌别离主义者控制区的对立存在一个螺旋上升的进程。自2014年开端，乌克兰政府宣告在别离主义者控制的顿巴斯区域施行“反恐举动”（ATO），其时该举动由差人、安全部分和情报安排担任。2018年2月，时任总统波罗申科决议由军方替代警方接手举动。

因为“反恐举动”执行时两边常常交火，顿巴斯区域也处于现实上的封闭中，很少有学者或记者可以亲赴一线查询布衣死伤的情况。直到本年1月27日，联合国人权业务高档代表办公室（OHCHR）发布了一份查询陈述，显现自2018年以来直到本年2月俄乌抵触迸发前，在顿巴斯的交火地带，80%以上的布衣伤亡都产生在别离主义装备控制区。四年间有据可查的布衣伤亡人数为381人。2014年到2021年的总布衣逝世人数则为3016人，其间有2084人在2014年丧生。

2017年2月，乌克兰民族主义安排和老兵安排开端封闭与东乌的交易，他们在接壤地带设卡查看来往车辆。3月，时任总统波罗申科将交易封闭变为国家方针。自此，东乌从前引以为豪的钢铁、煤炭等工业彻底失去了乌克兰商场，转而投向俄罗斯，经过南奥塞梯的银行绕过西方制裁，与俄公司结算。

顿巴斯的悲鸣

关于到底是谁组成了东乌民兵一向是国际媒体和东欧研讨界争辩的焦点。西方媒体倾向于以为他们绝大部分都是有俄军布景的退役战士、军警，甚至换掉戎衣的俄现役军人。西方言论从而判定，在东乌民兵支撑下“独立”的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是俄罗斯控制下的傀儡，其人员和行政架构都是由俄罗斯“空降”而来。

萨科瓦和《冻住的抵触》一书作者托马·德·瓦尔等东欧研讨专家则以为，东乌民兵等军事力量当然与俄罗斯联络亲近，取得了很多莫斯科的帮助，但起先卢甘斯克和顿涅茨克民众对基辅政府的抵抗也是实在的。当地民众对基辅政府的排挤心情，和俄罗斯经过各种灰色途径对东乌民兵的帮助，二者缺一都无法构成卢、顿两地现实“独立”的局势。

卡丽娜家中就有多人参与了民兵安排。她的哥哥萨沙早已进入兵营，两人近两年没有碰头。自从本年2月底的抵触开端后，哥哥和家里的联络变得断断续续，卡丽娜上一次得到他的音讯仍是在5月1日。

俄军在2月24日建议攻势后，战事日渐胶着。卡丽娜的老公和父亲都穿上了戎衣到前哨参战。年逾五十的父亲从前是苏联戎行中的一名底层军官，但现已退役近三十年，早已失去了大部分军事技术。

“我告知爸爸，你年青时现已履行了军事任务。但他说，我怎样能把萨沙一个人丢在壕沟里。所以他背着一个打包好的背包，不问我，也不问我妈妈，一个人去了招兵点报导。”卡丽娜说。

眼下俄乌在顿巴斯区域现已进入对峙情况，相似卡丽娜父亲的情况在本地居民中举目皆是。5月5日，曾于2014年呼吁克里米亚和顿涅茨克从乌克兰“独立”的前俄军特种部队军官斯特列科夫在视频节目中再次呼吁俄罗斯进行总发动，不然顿巴斯当地的兵源行将干涸。“现在连50岁的、从没摸过枪的大学教师也要被拉去前哨，新招募的义务兵中甚至有一半的人不会给步枪上膛。”这些新兵中当然有不少人和卡丽娜的父亲相同自愿拿起兵器，但也不乏被“发动”上战场的布衣。

2014年4月，“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脸书主页上发布了一张相片，顿涅茨克民兵在一处街垒前踢足球。卡丽娜也供认，不是全部人都乐意参战。“现在的征兵现已触及60岁以下的全部成年男性。我的男同学中有一些并不想拿起兵器，但征兵处的人会上门来轮流说话，为了躲避，他们现在常常躲在地窖或地下室里，紧锁房门窗户。”“老公在电话里告知我，现在最缺少的恐怕还不是步卒，而是底层军官。”卡丽娜说，“一线的民兵小队或许现已处在群龙无首的情况。”

在俄军的传统编制中，底层的连长职位一般由大尉军衔的军官充当。俄联邦戎行中的大尉一般有4年高级军事校园就读阅历，外加4到6年的底层领导阅历，也就是说超越8年的军事经历才干打磨出一名胜任的连队主官。现在顿巴斯前哨已堕入拉锯态势，即使卢、顿两地甚至俄国本乡进行大规模发动，也难以在短时刻内弥补满足数量的娴熟底层军官。而卢、顿的人力现已难以为继，颇具挖苦含义的是，连亲俄的斯特列科夫也看不下去这样的情况了，批判莫斯科将东乌民兵当成了战役中的“消耗品”。

作为为战斗人员供给支撑和人道主义救助的志愿者，卡丽娜还注意到，顿巴斯一线的作战人员中呈现了越来越多的“志愿者”身影。他们大都归于深受俄罗斯文明影响的集体。除了俄罗斯本乡，这些人往来往自南奥塞梯、德涅斯特河左岸等“俄罗斯国际”中的边际旮旯，他们之中也不乏来自西方国家的俄裔移民。

本年三·八妇女节，卡丽娜向顿巴斯前哨民兵运送物资。俄罗斯独立媒体Mediazona计算俄网络上的1744份讣告后发现，除普斯科夫和科斯特罗马两个空降师驻地外，俄军在这场特别军事举动中人均战死率最高的区域是布里亚特自治共和国（与蒙古国接壤，民族首要有布里亚特人，为蒙古族一支），其次是图瓦自治共和国（满清称“唐努乌梁海”，其与蒙古国接壤，首要民族为图瓦族，为突厥语民族一支）、达吉斯坦（与格鲁吉亚、阿塞拜疆接壤，绝大多数民众信仰伊斯兰教）、北奥塞梯（与格鲁吉亚接壤，首要民族为奥塞梯人）、犹太自治州（与我国黑龙江省接壤，信仰犹太教的民众则只占全州总人口的0.2%）和外贝加尔边远地方区（与我国和蒙古国接壤）。在常住人口占全俄人口12%（实践人数要多得多）的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一共只战死了13个人，仅占总陈述战死数的0.75%，来自这些区域战士的伤亡率远低于俄军在乌克兰均匀伤亡率。俄乌抵触走向长期化好像已成定局。俄罗斯总统普京在5月9日按例进行了成功日阅兵说话，既没有宣告总发动，也没有对乌正式宣战。在烽火笼罩下的顿巴斯，民众气氛已与2月23日俄罗斯宣告供认卢、顿“独立”时彻底不同。

卡丽娜不再像从前那样走上街头参与“永存军团”游行，仅仅在交际平台上共享了阅兵“盛况”，收成的点赞转发远少于两个多月前庆祝“独立”的帖文。她无法回答，顿巴斯还能为这场战役支付多少价值，她也不肯幻想，假若有一天“西边的人”又打了回来，她将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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